盡管經濟不景氣仍在持續,但對在長三角地區的政府招商官員來說,并不意味著工作更輕閑。恰恰相反,自從經濟危機爆發以來,他們比以往更忙了。
現在幾乎每天都在接待客人,雖然很忙,但是有客人接待總是好事。”8月17日,長三角地區一位政府招商官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抱怨,最頭疼的是找不到大項目、好項目,你都想象不出最近的招商競爭有多激烈。”
席間,這位招商經驗豐富的官員接到一個電話——他被告知追蹤多時的項目情報”已被鄰近政府招商部門截獲”,對方向企業拋出了投資200萬元”的無償支持。這意味著,馬上到手的項目很有可能黃掉。
掛掉電話的官員一臉憤懣。他說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自從經濟危機以來,外商投資額度持續下降,而他本人的招商引資指標卻沒有降。而近期中西部地區對服務及軟件外包產業的重視,也讓項目的爭奪越來越激烈。
競爭一直存在,現在的問題是越來越沒有底線,惡性競爭情況越來越嚴重。”這位官員說,如果所有人都在破壞游戲規則,你卻被要求必須遵守底線,這種工作做起來能不累么?”
血拼優惠政策
作為一名從事招商工作十年有余的老官員,老王(化名)最近覺得壓力特別大。在傳統制造業領域,我們是‘熟練工’,什么企業給什么政策非常清楚。但是針對軟件和服務外包產業,地方政府究竟該給什么樣的優惠才合適,現在比較困惑。”
在最近的一次針對服務外包企業的招商會上,老王誠摯地向臺下從事軟件及服務外包和其他創意型企業請教,除了國家和省市級地方政府出臺的一般性優惠,地方政府應該拿出怎樣的政策才對企業發展最有幫助?不料這個問題當場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在場其它地方的招商官員紛紛表示也正為這個問題頭疼。
老王所在的蘇州市,是國內最著名的制造業基地,全球500強企業有128家在此落戶建設了工廠。2008年,蘇州市GDP全國排名第五,工業總產值位列全國第二。早在2002年,蘇州市領導便已認識到產業升級和調整的必要性。幾年來,蘇州市招商部門針對招商形勢的變化推出了不少政策。
最近一兩年,服務及軟件外包、新型創意型產業動態成了老王每天的必修課。在他辦公桌上的一份重點招商項目名單上,涉及的項目不僅有軟件外包、動漫創意,還有納米分子材料、傳感研究等。
與傳統制造業相比,新型服務型企業涉及行業多,規模小,專業性強,對政府的要求也比較個性化。”老王說,現在的這些優惠,都是這幾年來的摸索,但是到底合不合適還在實踐過程中。
老王說,在新一輪的招商大戰中,優惠政策依然是比拼的重點。正因為企業的需求不同,為了爭取更多項目落戶,各地在招商引資過程中五花八門的計策”層出不窮,不斷突破招商政策底線。
作為這一輪招商大戰的典型代表,近期即將落戶西南的馬士基項目最近常被官員們提及。這家全球著名的物流航運業巨頭,預備在中西部地區建立一個后臺數據服務中心,將其大中華區的單據統一錄入管理。這一想法很快便被嗅覺靈敏的地方招商官員捕捉,一場爭奪馬士基大戰很快在武漢、重慶、成都等幾個城市間展開。
本來項目都快要決定落在武漢了,重慶突然半路殺出。”一位了解內情的招商官員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重慶拿出了減免十年營業稅”的優惠,殺傷力”極大。現在,馬士基已經決定放棄武漢,在成都和重慶兩個城市間選擇,我認為重慶勝出的可能性很大。”他說。
在這位官員看來,重慶為吸引馬士基項目落戶給出的優厚條件不僅聞所未聞”。而類似這樣的招商舉措,并非只有重慶一家,在各地針對服務外包業的新一輪招商比拼中,過度競爭已經成為普遍現象。
留不住的項目
雖然因為過度競爭帶來的政策比拼讓老王感到困惑,但是憑借多年的人脈和招商經驗,這并不是一個太難解決的問題。讓他更為頭疼的是,每當他花費大量力氣找到一個不錯的項目時,這類項目很容易被撬腳”。
我發現服務外包產業與制造業很不一樣,這個產業很難扎根。”老王說,這給地方招商帶來了很大難度。
老王說,制造業投資雖然遵循低成本策略,但是地理便利、產業鏈聚集和高效運行的行政體系都起到了關鍵作用,這也是長三角及珠三角制造業發達的原因。但是服務外包卻不同,有網絡有人就可以做”。
有網絡有人就可以做”帶來的結果是:第一,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企業一旦得到其他地方政府給予的更多優惠政策,隨時可以撕毀協議迅速進行搬遷,增加了項目落戶的不確定性。第二,在第一輪招商競爭中落后的中西部地區也可以參與到對服務外包產業的爭奪中,從而加劇了地方政府招商的激烈程度。
另一方面,與傳統制造業相比,由于服務及軟件外包項目的投資額度普遍較小,在地方招商指標不降反升”的壓力下,對于項目的爭奪更加激烈,甚至引發惡性競爭。
根據商務部統計的數據,7月外商直接投資(FDI)為53.59億美元,同比下降35.71%,這是今年以來單月最大降幅。至此,FDI已經連續10個月負增長。地方招商官員們認為,除了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很大程度上與投資項目主體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變有關。
招商指標不斷加碼,外商投資額度卻在下降,競爭自然更激烈。”上述了解內情的招商官員說。
經濟學者布雷頓(Breton)在《競爭型政府》中指出,地方政府的競爭首先是一個事實,財政分權無疑增加了地方政府競爭的強度,但問題的關鍵是要找出是什么因素強化競爭, 即競爭的資源和動機是什么,以及競爭的時間長度,即競爭的可持續性。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以軟件及服務外包為主的第二輪招商高潮盡管與制造業為主的第一輪招商存在很大不同,但兩輪招商地方政府招商的動機和手段存在很大相似性。對于軟件及外包產業的競爭仍然是以大量資源浪費為代價的,沒有可持續性。
問題的根源還是出在考核問題上。”上述官員說,每個地方每年要引進多少外資都要制定指標,而且這個指標一直在不斷增長。這些指標會被分配到各個地區、各個部門甚至個人,業績考核與指標完成直接掛鉤,因此為了完成指標,招商官員不得不犧牲一些公共利益。
而地方政府之間競爭的攀比心態,則助長了不正當競爭的歪風。送給企業的優惠都是在桌面上的,看得見的。還有更多是看不見的。有時候給政策可能就是領導一句話——為掙個面子。”
中國可能出現20個班加羅爾么?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各地對服務外包都這么熱衷,但是這個產業很可能對地方經濟起不了多大貢獻。”老王說,從產值上看,軟件及服務外包沒法與制造業相比,而從財政角度,因為免稅,對政府的財政貢獻度幾乎沒有。唯一有利的是可以幫助地方調整人才和產業結構。
某種程度上,最早發展軟件外包產業的大連似乎正面臨這這樣的尷尬。2008年,大連軟件外包產業產值達到200億元,占全市GDP的比重大致為4%,雖位居全國之首,但其產值尚不足蘇州華碩工廠的五分之一。面對各地的激烈競爭,大連在軟件外包領域的領導地位正在受到威脅。
投資資源分散帶來的一個追問是:全印度乃至全世界只有一個班加羅爾,中國可能出現20個班加羅爾么?
從表面上看,全球軟件外包的產業規模達到上萬億美元,蛋糕足夠大。但即便是印度班加羅爾,根據其官方公布的預測數據,2009年印度IT業銷售額近620億美元軟件外包占1/3,僅200億美元左右。因此中國能夠在全球外包行業獲得多少份額值得仔細考慮。
另一方面,資源的分散也不利于人才的集中培養。假設班加羅爾有200萬人從事軟件和服務外包產業,這些人才匯聚在班加羅爾,無論從人才培訓還是城市發展角度都非常有利。但如果將這200萬人放到中國的20個城市,每個城市只有10萬從業人員,那么這個產業之于城市發展的意義將大打折扣。
并不是說發展服務外包不重要,關鍵問題是是不是每個城市都要這么定位?”老王說,這樣惡性競爭下去最糟糕的情況是,各地都花了大價錢,但最終產業也沒發展起來,城市經濟也沒拉動起來。
事實上,目前在全國范圍內,僅商務部授權的軟件服務外包示范城市就達20個,還不算其他省市或地級城市。有業內人士認為,從產業發展來看,這種競爭表面看來容易快速擴大產業規模,但對于相關領域建立國家核心競爭力卻無益。
無錫經濟開發區一位招商官員說,當下最為緊迫的問題在于中央和地方政府必須對招商的惡性競爭做出反應,比如,嚴格制定和執行相關規定和監督政策。而從地方政府自身來看,必須要轉變以往粗放式”的招商引資策略,加強對產業專業知識的學習。在仔細研究高科技相關產業的真實情況后再結合當地實際情況制定合適的招商引資策略,而不是對某些國家倡導產業一哄而上。